作者:涟韵男孩
(十三)倾世一战
宁王和江循就那样无声的对望着,宁王一言不发,江循默然无语。小屋里的寂静使得窗外的风声显得更加幽远静谧。
沉寂良久,直到乱雪急促的阵痛都已渐渐止歇,江循才微微笑了笑,忽然道:“数月不见,王爷武功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当真是让人佩服。”宁王武功之高,往日若与人对视,那人便只觉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怯惧畏服之感。但此刻宁王身上却已不见丝毫沉雄之势,举手投足间犹如一个饱读诗书的不惑书生,透着一股平淡无奇的儒雅之气。只有武功修为到了江循这等境界,才知道宁王这是大道无形,气机尽敛,已是实在的一片天道之境了。
宁王不动声色,神色冷淡依旧,目光却始终望在江循身上,淡淡道:“可我却看不透你了。”以他此时初窥天道的武功修为,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不必运功,只要心念一动,对手的武功高低、真气流转甚至脏脉荣衰都逃不过他的感应。可江循就坐在那里,宁王却觉那里是一片缥缈虚幻的空处,若非他亲眼见到江循就在那里,他几乎以为眼前空无一人!“离风传回的消息不会有错,他一身武功已十去七八。难道这些日子他又有什么机缘奇遇?”宁王心底虽惊,到底是大宗师的气魄,风雪残劲悄然流转,江循的身影终于在他心中渐渐清晰,可他却始终无法感应到江循武功的深浅。他虽是气机敛尽,终究还另有乾坤,有迹可循。江循这时却是气机全无,泯然众人,不见半分隐势。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觉看不透他!
江循缓缓站起身,随意拍拍衣衫上的尘土,仍是微笑道:“这些日子勉力支撑,江循这身武功早已尽废,王爷不必多虑。”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望着起身的江循。少年一举手,一投足,在宁王眼中都如常人般显得有些迟缓滞拙,便是一个三流武功的人,也不会如此迟拙!
江循这时浑身都是破绽,宁王双肩微不可察的颤了几颤,却终还是没有出手,直到江循站起身子,他才挥挥衣袖,忽然转身向外走去。
江循停了一步,目光有些犹豫地向神情黯然的乱雪望了一眼,还是随在宁王身后走向屋外。乱雪樱唇一抿,扶着墙壁吃力的撑着纤腰站起身,抱着还在阵阵余痛的大肚子艰难的迈着细碎的步子跟着他们。
出门之后,宁王北行十余步,才背对着江循停下脚步,衣襟须发在凛凛风中犹如石雕铁铸般纹丝不动。江循在宁王身旁丈余站定,他的衣衫却在夜风中猎猎飞扬,他的目光忽然望向宁王身前,一把藏在鞘中的古剑就插在宁王面前的草地中,虽然夜色浓浓,可江循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是当日他刺杀宁王失手被擒时丢在王府的激扬剑!
冬夜深沉,更觉夜风袭人,月光冷淡。乱雪推开屋门,迎面就吹来一阵冷风,吹在浑圆高挺的大肚子上,她只觉腹中一阵冰凉与抽动,忍不住捂着肚子皱眉轻吟了一声,却还是迎着寒风迈出门外,撑着笨重的肚子吃力地走到江循身后,望着两丈外相对而立的两道身影,她美目凄楚,芳心之中却是比夜风更冷。
宁王负手仰望着薄云淡月中透出的几点冷光砭人的寒星,忽然道:“你现在若肯加入换日阁,还不晚。”江循微怔,却毫不犹豫:“王爷知道我的答案,又何必再问。”
“好,”宁王点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忽然感叹道:“说起来这已是咱们第二战了罢。”江循仍是望着激扬剑,却道:“你为何把这把剑带来?”
宁王也是不答,缓缓转身,目光不容置疑的望着他:“我要带阿雪走。”江循摇头,平静的道:“阿雪不会跟你走的,她要随我回大漠。”
宁王双目一寒,沉声道:“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肉!”一股雄浑之极的气势陡然从他身上发出,遍地衰草给这迫人的气势激得乱舞四散,乱雪距离稍近,更是俏脸一白,捂着大肚子踉踉退了两步。江循却神色如常,目光却第一次针锋相对的迎上宁王凌厉的目光,亦是沉声道:“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娘子!”他身上不见半分起劲发出,但宁王怒涛般的气劲欺到他身周三尺,便如同撞上一道无形的城墙,无声无息的消散无踪。他脚下数尺方圆的塞草纹丝不动,在这片被宁王内劲迫得起伏摇曳的草地上显得极为奇异。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一动一静的奇异中重重撞在一起,犹如利剑交击,几乎要擦出火花!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宁王随即沉眸凝望着江循脚下的草地,双瞳微缩,缓缓点头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话音未落,那片起伏不定的草地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抚平,瞬间恢复了平静。江循微笑不语,脚下的塞草重新开始随风摇摆。
“本王等一个能倾力一战之人,等了快二十年啦,”宁王忽然轻叹一声,脸上倒破天荒的露出一丝笑意,望着沉浸在夜色中的激扬剑,淡淡道,“此战之后,这把剑便还了你。若你输了,我会把它跟你埋在一起。”
江循脸上笑意一敛,迎着宁王冷淡的目光摇头道:“其实我更喜欢把它背在背上。”
宁王笑意清淡,神光湛然的双目却是一冷:“那本王便瞧瞧,你功夫长进到了何等地步。”说罢却将双手背在身后,迈步向江循走去。似他这等绝顶的轻功,虽不能腾云驾雾,但举步逾丈、随心所欲却是易如反掌。可宁王的步子却迈的很稳,一步只是一步,步伐虽缓,却自有一种从容潇洒之意。
乱雪美目眨也不眨的望着宁王的身影,他的脚步似乎暗合一种奇异的节奏,每迈一步,便如同踏在她心上一样让她芳心一跳,胸口更是烦闷不已。看了数步,她不得不咬牙收回目光,玉手捂在肚子上不住安抚,再望向江循的神情已经满是担忧。
江循却没有与乱雪对望,面对朱宸濠这样的对手,哪怕他此时武功大进,今非昔比,仍是没有半分大意。宁王脚步看似随意,但每落一步,他身上蕴藏的那股无形之势就浓郁一分,乱雪远远望着尚觉心慌意乱,江循身临其中,更觉如面险峰,高山仰止。但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声的望着缓缓靠近的宁王,就像望着一个偶遇的路人。
乱雪抿着唇,捂着肚子神色无助的望着逐渐靠近的两个人美眸中泪光隐隐。
宁王终于走到了江循面前,他再一步缓缓落下,周身挟裹的气势在这一步下已堪堪到了顶峰。
江循终于动了,不动如山动如山崩。他只迈了一步,但这一步后发先至,却是抢在宁王落脚之前探到他身前,行云流水般抖肩振臂、舒腕挥掌,毫无花哨的一掌当胸拍到。
宁王脚步微滞,身形由动转静,大袖翻飞,五指修长的手掌从袖中悠然探出,不不显山不露水地把江循这一掌挡下。
双掌相交,两人内力乍吐,手臂都是一抖。
“却还不错。”宁王微一颔首,不待右掌收回,左拳势挟风雷,悍然击出。江循亦是左掌一翻,针锋相对地迎头撞上,亦是刚劲逼人。宁王虎目一沉,却不与他硬拼,倏地化拳为指,五指接连屈伸,疾风骤雨般弹向江循左腕脉门,正是那日的碧海惊涛指!
江循脸上却没有半分惊色,左掌像是早已准备好了一样一收一抹,宁王凌厉的手指已是根根弹在了他掌心上!
怒海惊涛指极为坚深,当日在王府交手,宁王出到第七指时已然力尽,但这时他左手五指接连弹出,竟是一口气在江循掌心连戳十次!他指上的内劲不似往日那般霸道,却更延绵不绝,如同大江叠涛、溯潮堆雪,指力增长浑然天成。最后一指戳出,指尖之上力压龙象,若击铁石,必成齑粉!
江循却是以掌代剑,手中无剑,神情却更显从容。他掌上仍是蕴着一股精纯柔劲,没接一指,手掌就顺势向后一缩,顺水推舟地将宁王的指力卸去。连接九指,他始终面色平静,直到第十指点到,江循终于剑眉一展,左掌变缩为探,只在宁王指尖一触即走,随即身子顺势一侧,反手在宁王指上一推,宁王这势不可当的一指竟是堪堪点在了空处!
“好一个‘怒海惊涛指’!”江循笑意畅快,扬眉一声清啸’“你也接我一掌!”长笑声中脚步错落,猛然上前两步,左掌盘旋回还,右掌微沉,随即悠然翻起,轻若拂尘,不显山不漏水地向宁王拍了一掌。
这一掌出手忽急忽缓,掌力时强时弱,气势更是亦断亦续。犹如犹如江湖艺人卖艺的把式一般轻浮无力,看不出半分威势。
寻常武夫都不会把这样一掌放在心上的。
可宁王脸色却变了。
他神情从容依旧,眼中却已藏不住一抹凝重。朱宸濠的眼界武功,都是当世绝顶,正因如此,他才绝不会小觑这一掌!
江循的武功以阳刚见长,往往出手便是大开大阖,气象雄浑,但这雄浑刚猛之中却已有了几分奇异的柔劲。百炼刚与绕指柔,似乎水火不容,却浑然天成。若非这几分绕指柔,他在王府之中决挡不下宁王七记怒海惊涛指!
宁王的功夫亦是刚猛的路子,但他修为还在江循之上,数载光阴感悟不辍,一身柔劲比江循倚丈天资偶然所得强了何止十倍?这次江北之行前,他更是水到渠成、悟道有得,一举得窥天道门径。自此刚柔二劲圆转如意,不但随意变换,阴阳两气更隐隐有了相融之象。
宁王感悟天道,武功自然大进,心量更是愈发广阔。此行之前,他自负世间已无更强手。但今日一见江循,宁王心中便隐隐觉得少年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这一掌拍出,他更觉心底震动。少年这一掌不见半分阳刚气势,却竟也没有丝毫柔势,貌似平常,但宁王却在其中感觉到一种刚柔之意,不是刚,也不是柔,甚至不是刚柔并济,但却偏偏能让他觉出刚柔之意,仿佛这一掌已经超越了刚与柔的界限,达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玄妙境地!
宁王只惊异了一刹那,心境便恢复平静。他口中低笑一声:“好掌法!”身子斜让一步,双袖无风自动,右掌顺势从袖底扬起,亦是不动声色,云淡风轻的还了一掌。
江循这一掌如龙出海、当胸拍到,宁王出掌却如锁江横雾,悠然从右肋抬起,划过一个曲折圆转的弧子举在胸前。随着手掌划动,一股无形的势急湍瀑流一样飞速积聚,待到掌落,已隐有风雷之声!他掌势看似不紧不慢,却偏偏就在江循手掌拍到的一刹那稳如山岳地封在了他掌前!
双掌终于相交。
不惊天,不动地,两人的身子蓦地一顿,随即双臂都是一颤。江循面上红光一灿,宁王脸上却有一抹青气浮现。江循神功初成,第一次便是对敌宁王这等绝顶高手,自然不会大意,这一掌已使了八成内力,但觉真气雄浑,如大江奔腾般深厚延绵,沛然难御。但宁王掌上内力却如同一道无底深潭,江循的掌力荡起重重涟漪,却随即悄然消逝。其中更有数重凌厉暗劲,江循内力稍缓,就反手一击,迫得他掌力一滞,他心中对宁王的武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来。
江循心底惊佩,宁王心中却是惊诧了。江循的内力如潮击磐石,无穷无尽,雄浑之中更带着润物无声的幽柔,他内力瞬息之间刚柔连变三次,竟才堪堪封住那道掌力!
宁王不等江循再出第二掌,左掌一翻,悍然拍向江循右肋。江循不敢怠慢,真气呼吸之间运转周天,反手还了一掌。
双掌再交,宁王断喝一声:“开!”他右掌之上掌力陡然大盛,排山倒海一般向江循涌到!举起的左掌却是使力甚少,江循若是凝神应对他的左掌,必会被他这骤然一击所趁!
江循却是剑眉一扬,他先前已经瞧出了宁王掌上的虚实,左掌竟是缩回袖中,右掌之上亦是磅礴真气汹涌而出,与宁王的掌力悍然撞在一起!
大象无形,双掌再次相交,真气激荡之下,浑身衣襟都是一阵涟漪一般的轻颤,除此之外,却连脚下的草地都没有半分异样。
随即江循身子一仰,接着反震之力飘然后退,脚步在地下连落七步,才堪堪凝住身形。每踏一步,便在脚下踩出一个数指深的脚印,越是往后脚印越浅,第七步上已几乎没有痕迹。他脚步站定,脸色微凝,却仍是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宁王却始终不曾后退一步。他自肩至脚,衣襟接连蔓延起一阵连绵不绝的震颤,荡到脚底以后便重归平静,但脚下的地面却一声闷响,竟是三尺地面轰然塌沉寸余深!
宁王冷然望着江循,眉头微微周起。方才对掌,他几乎倾力而出,江循的掌力却竟仍是隐隐强过一分!两人掌力交击,反震之力何等强悍,但宁王自负武功绝顶,如何肯在一个后辈掌下后退?他一掌震退江循,看似占了上风,但实则江循接着退势顺水推舟,将反震之力尽数化去。宁王却是立足不动,仗着深厚内力生生抗下巨力而不退一步。他虽不动声色地将余力转下脚底,却仍是受了些许内伤。
“金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宁王深吐一口气,胸中积郁的真气重归顺畅,他凝眉望着对面平静如初的江循,心中却是一声感叹,“当初一念之差饶他不死,放虎归山,竟成大患!”交手两掌,宁王已知面前的少年已今非昔比,他内力之雄,比起自己亦犹胜一筹,若是比拼掌力,想要胜他只怕是艰难之极了。
朱宸濠何等高傲睥睨的性子,劲敌当前,他心中反而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激越振奋之感,忽地对江循一笑:“少年,拔剑吧。”话音未落,他已反手将腰间长剑解下,手指轻轻摩挲着剑鞘,缓缓道,“本王已有十多年不曾用剑了。”那是一把十分寻常的剑,而且显然已有些年岁,连剑鞘都有些破旧磨损。换日阁中藏剑无数,宁王此行更带来江循的激扬剑,但他偏偏用了这样一把最不起眼的剑。
宁王剑未出鞘,一股无形无相的剑意已向江循遥遥迫来。江循不动声色的将一口精纯内力运转周身,那股砭肌刺骨的冷意登时冰消雪融。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向宁王道:“王爷有如此雅兴,江循自然愿意奉陪。”说着右手举起,缓缓探向背后长剑。
江循的手即将握住剑柄,乱雪带着哭音的娇呼忽然在耳边响起:“不要打了!”他手指一僵,乱雪纤弱的娇躯已经有些蹒跚地跑到他和宁王之间,目光凄楚,含泪望了他一眼,随即撑着沉重笨拙的大肚子艰难地跪在宁王面前,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楚楚而无助地哀求道:“王爷,江循,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阿雪!”江循心底一痛,丝毫没有犹豫地要抢过去扶住乱雪娇怯怯的身子,宁王却是冷哼一声,一股浓烈的杀机悍然发出。江循已经迈出的一步只能生生停住,他毫不怀疑,若是他贸然上前,宁王一定会对他出手!没有人敢在蓄势待发的宁王的面前分心,即使江循顿悟天道、武功大进,也决不能!
江循神色中终于有了怒色,皱眉愤然望着神情冷峻的朱宸濠。阿雪是那样崇敬他,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怀他的骨肉,而且她现在就要给他生孩子了!她这样伤心难过,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吗?!
宁王却不去看江循的目光,他冷淡的目光终于落在乱雪身上,无声的望着少女清泪点点、凄楚哀婉的苍白小脸和她突兀挺起、作动不停的浑圆肚子,神色有些复杂,忽然开口问道:“阿雪,你肯随我回应天了?”
乱雪又开始疼了。她圆滚滚的大肚子抽缩作动的很明显,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可她只是伸手捂紧小腹,贝齿咬紧樱唇,忍着腹中的绞痛满眼泪水地望着面前宁王居高临下的冷淡神情,依然跪在他面前的身躯漱漱颤抖着。王爷绝不会妥协的。她若是不答应,他们就要在她面前决一死战了……可她已经死心塌地地想跟在江循身边,怎么狠的下心离开他?比起身上的疼,她的心却更痛!
乱雪含泪沉默了片刻,终于强忍住越来越厉害的阵痛勉强直起身子,艰难的撑着沉重的大肚子转头深深望了江循一眼,目光中比无限柔情更凄美的是无限心伤。她在泪光中对他轻轻一笑,终于狠心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向宁王道:“王爷,我跟你回应天,你们也罢手吧,好不好?”话音未落,清泪已落,苍白的俏脸上满是泪痕。
宁王面上并没有半分喜色,看到乱雪回眸望着江循时柔情无限、伤心欲绝的目光,他心中竟是无可遏制的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来,他已不记得自己何时曾这样愤怒过了!
心底越是震怒,宁王的神色就越是冷淡。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满面泪痕、痛的身子颤抖的乱雪,沉声道:“好,待我杀了这小子,就带你回应天!”冷哼声中,他身躯一转,衣袂轻扬,瞬息之间已经绕过乱雪,鞘中长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在手,拧肩舒臂,向江循一剑刺到!
“不要!”乱雪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想要阻拦。可她撑着临盆的大肚子,又归在地下,哪里拦得住武功远胜她的宁王?她不管不顾的一抢,却连宁王的一片衣带都没有碰到,反而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宫缩正急的大肚子,腹中一阵急促的抽缩硬坠,乱雪再也忍受不住那刀绞一般的钝痛,抱紧肚子疼的坐倒地下缩着身子满额冷汗。汗水夹杂着未干的泪水从苍白的脸颊旁缓缓滴落,乱雪却只是捂着肚子紧皱着眉,无助地从唇角挤出压抑不住的难过呻吟。
宁王心中动怒,杀念大盛,这一招“边风射雪”便使得锋芒毕露、凌厉无匹,漫天碎雪般的剑影之中,剑尖之上一点比寒星更冷的剑光流星一样疾点江循胸口。
宁王已经出手,江循已经无心再关注乱雪,可他却并不出剑,反而足尖一撞,身子如同秋鹤投云一样飘然后退。虽是飘退,但他双足交叠,仍是行云流水般写意迅速。然而宁王这一剑势若雷霆,却更比后退的江循要快上一分。
江循像是毫不在意不断逼近的长剑,反而向宁王道:“先前在应天大财亏输,当真是辱没了江家列祖的英名。既然王爷不吝赐教,江循便以这一路缺玉剑法法问一问王爷手中长剑!”
两人一进一退,瞬息数丈,江循这几句话却是说的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宁王见他居然如此托大,眉头微皱,长剑去势登时快了数分,骤然刺到江循胸前!
江循话一说完,便已反手握住剑柄。宁王剑招一到,他手中长剑也已翻腕举起,正撞上宁王剑尖。双剑一交,宁王冷冽的剑光登时一敛,江循的剑却也再举不起半分。两人内力激荡,长剑乍合乍分,各自退了一步。
江循脚步站稳,手中长剑便已出鞘,剑光清淡,犹如茫茫沙海边的一线雪痕,若有若无地向宁王递了一剑,正是当日他刺杀之时使的第一招“平沙射雪”。
宁王当日骤出不意,却仍能从容应对,让江循一剑无功。但这时江循仍是出同一招,宁王却觉其中气象万千,与昔日已截然不同。他长剑翻手横抬,这一剑似乎应的有些中规中矩,但剑上重重暗劲如江叠浪,无影无形,却将江循一剑之后的诸般后招尽数封住。
一剑无功,江循神色自若,第二剑“瀚海澜冰”早已顺势而出。
如果说第一剑是云淡风轻,这第二剑便是平地惊雷了。刚猛无俦的凌厉剑意在方寸之间骤然迸发,如同怒潮溯江,铺天盖地地涌向宁王那袭近在咫尺的藏青长袍。
宁王冷然扬眉,手中长剑贴臂回削,如蟒盘山如龙归海,曲曲折折地回挡在胸前。这一招“幽风暗雪”剑走偏锋,不与江循逞强斗力,双剑再交,江循长剑一滑,贴着宁王长剑偏出数寸,刚劲剑意尽数击在空处。
两人两剑针锋相对,江循一柔一刚,宁王一正一奇,竟是旗鼓相当,谁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王爷再瞧这第三剑如何!”江循两剑无功,反而扬眉轻笑,更显神采飞扬,清笑声中身影微退,手中长剑泼墨挥毫般挥洒而出。天地潮汐,纵横往来,可见千古风流。他少年豪情,这一招“萧关听潮”亦是使得峥嵘雄浑,意气风发。
宁王凝身不动,长剑如风摆柳悠然翻起,应了一招“风撼清乾”。此招一出,风起云涌,剑意凛然,犹如极北烈风,可撼青天!
但那几可撼动青天的凌烈剑光触及那片剑意纵横而成的天地大潮,竟是威势一敛,隐有无可奈何之意。双剑相交,宁王更是手臂一颤,竟是撤身退了一步!
宁王双足一沉,便已稳住身形,他却不攻也不守,只是长剑斜指脚下,剑身还在微微颤动。深邃的虎目之中隐有一抹惊色:“今日不杀他,只怕以后再无机会!”一念才生,江循的第四剑已经连绵刺到。
江循一剑震退宁王,胸中亦是一阵气血翻涌,经脉旧伤处更是隐隐灼痛。他一朝顿悟,武功突飞猛进,得雪心丹余力相助,内伤也无大碍,但经脉的积伤却并未痊愈。先前对掌时,胸中便隐有痛处,之后问剑,更是不遗余力,磅礴真气极速流转,自然更是牵动伤处,痛楚愈烈。但江循面上却不见半分异样,反而借着宁王这一退抢上一步,焚阳真气瞬息数转,将一招“燕山勾月”使得浑若天成,不见半分雕琢之意。
这招“燕山钩月”本是守招,但给江循这么信手使出,湛然剑光犹如一弯皎洁冷清的秋月,却是说不出的潇洒写意,说不出的冷意逼人。
宁王长剑一按,随即反挑而起。他将一招平平而出的“天风云涛”按剑反挑,倒是使得有些许迟滞,但这白璧微瑕的迟滞中却更觉剑意犹胜。双剑一交,宁王剑身犹如灵蛇一般倏曲倏直,忽然换了一招“骤雪初霁”。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施展风雪残剑,半招碎雪剑骤出不意,悄无声息地将江循出其不意的剑招一一挡下。
江循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抑郁的灼热,剑身骤然一缩,挣脱宁王长剑的纠缠,指天画地,在身周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随即剑光一寒,剑指宁王,将一身内劲催到十成,竟是一口气对宁王连出了五剑!
宁王目光凝重,浑身衣襟无风自动,剑身因为风雪劲的悍然灌注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嗡鸣,长剑随臂抬起,剑光如练,虚虚实实地应了一剑。
两人身影交错进退,数息之间已经连对了五剑。剑鸣如骤雨打荷、玉珠落盘,清脆而清冷。武功到了如此地步,早已不再拘泥于招式,一掌一剑无不随心所欲,重神不重形,几近于道。剑招虽然只有五招,其实两人长剑盘旋,已交了十余剑。只因他们出手太快,那点点剑鸣似乎已经连绵成一线,传入乱雪耳中,震得她的心一阵阵的颤动。
乱雪无力地坐在地下,玉腿蜷曲,双手抱着阵痛间歇的浑圆肚子。她紧咬嘴唇望着重重剑影中纠缠的两道人影,楚楚动人的眸子里这是却尽是说不出的无助与泪光。一个是她的情郎,一个情同她的义父,偏偏正在生死相搏,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不敢想像他们任何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样子,她撑着肚子想要起身拦着他们,可再次发作起来的阵痛又折磨的她只能抱紧肚子跌坐下去,苍白着俏脸咬牙忍着不痛的喊出声,娇躯抑制不住的颤抖着,眼中的清泪再也忍不住的滴落在地。
那骤然分开的两个身影在朦胧的泪眼中比激斗时更模糊。肚子疼的难以忍受,乱雪的心却更痛的如同撕裂了一样。
激斗之中,两人双剑瞬息交击,奇招迭出,转眼间已互换了十三招。两人都已提起十成内力,真气骤然交击,宁王竟又退了两步!可宁王面上却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凝重,他长眉微展,手中长剑指在身前,冷电一般的目光摄人地凝在江循脸上。
江循平静一路,但气息却微有些起伏,额头更是隐隐渗出冷汗。他与宁王对剑时内劲运足,胸中愈发灼热难耐,旧伤未愈的几道经脉亦是胀痛加剧,内气鼓荡不休,他心知是自己此时内力太过雄厚,积伤未愈的经脉难以承受,便不敢再贸然对宁王出手,不动声色暗中尽力压制,数吸之间起伏的气息已隐隐平复。
宁王眼光何等厉害,江循虽竭力掩饰,他仍是瞧出了他此时的异样。“莫非他伤还没有好?”一念及此,朱宸濠望着江循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冷冷的微笑,缓缓道:“你已向本王问了九剑了,本王也有几招不成器的剑法,你且瞧瞧如何?”话一说完,也不等江循回答,移步掠身,剑随臂进,将一招“朔风弄雪”凌厉无比地递到了江循身前!
&江循望着宁王电射而至的长剑,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冷的笑容,从容抬臂,扬眉,出剑,剑光清淡得几不可见。
但宁王的脸色却骤然变了,他怒啸一声,急进的身影不可思议得化为急退,竟是犹快三分!长剑收在身前急舞出一道银河倒卷似得银浪!
江循神色冷淡,不动声色地脚步错落,长剑不急缓,却仍是避无可避地击中了宁王的长剑!宁王已将一身内力运转到了极限,江循剑上却空荡荡地没有一丝内劲,但双剑相交,宁王激荡得剑光竟是骤然一黯,随即寸寸碎裂!宁王亦是闷哼一声,身躯踉跄后退!
“你输了。”江循收剑而立,襟发飘飘,神情波澜不惊。宁王神色阴沉,几缕血线顺着胸前破碎的衣襟缓缓淌下,他声音有些喑哑:“你这一剑怎地如此奇怪?”
江循却不答,淡淡道:“我四天前就能杀你了。”宁王沉眉道:“那你为何等到现在?”江循冷笑,道:“那天是平安夜,我自然不会让你不平安。”
宁王身躯一颤,强行压下一口翻涌的热血,咬牙道:“那第二天呢?”江循缓缓收剑回鞘,冷声道:“第二天便是圣诞节!我若是杀了你,阿雪腹中的孩子只怕便要在那一日出世,那岂不是很糟糕?”
宁王脸色更沉,哑着声音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江循眼中终于有了一抹怒意,喝道,“这样一来这孩子生日和圣诞节便只能收到一份礼物!她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你!”宁王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热,“噗!”
宁王朱宸濠,卒……&
江循剑眉一凝,在宁王这凌厉无比的一剑之下,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胸中起伏未定的内息,抬臂出剑,长剑发出一串清脆如清泉落石的剑鸣,稳稳绕到宁王剑前。这一招“碧落泉声”是缺玉剑法中罕见的以柔克刚的妙招,虽出招仓促,却仍是堪堪将宁王剑招封住。
宁王目光冷然,手中长剑不退反进,划开一个出其不意地弧子,倏忽转到了江循身侧,冷冽的剑风几乎要将他垂落的发丝削断!
江循却不挡,不但不挡,反而身躯一转,将肩背尽数暴露在宁王这一剑下。他手中长剑决然弹起,一招“砯崖千仞”使得毫不拖泥带水,坚毅双目中尽是玉石俱焚的决然之意。
朱宸濠贵为王侯,又所谋甚大,自然不肯跟江循以命博命。他冷哼一声,缩臂侧身,把江循这一剑擦身避过,剑光盘旋,将江循头颈胸腹尽数笼罩。江循剑走险招,长剑已被宁王让在圈外,他手臂骤然一收,长剑随臂缩回数寸,竟在电光石火之间用剑柄抵住了宁王盘旋而至的剑刃!这一招险到了极点,也巧到了极点,不等宁王变招,他左掌一震,贴胸反拍宁王右肋。两人此刻相聚不过尺远,宁王剑招用老,江循掌来又急,不得不提劲应了一掌。双掌相交,宁王身子一晃,江循却是缩肩撤足,接着一掌之力从宁王剑下轻烟一般飘退出来,在两丈之外遥遥站定。
宁王长剑缓缓一收,望着江循坚毅沉默的目光,忽然轻叹一声:“若非今日到此地步,本王或许会引你为忘年至交。”江循以剑柄挡下宁王长剑,右手五指均是酸麻难耐,胸中气血愈发翻腾。他按住颤动的剑身,尽力收束焚阳真气,面上却是摇头道:“可你终究不肯放过我的。”宁王不再言语,横眉冷对,抬剑而出,江循深吐一口浊息,振作精神举剑招架。
双剑再交,两人均是沉肩不动。宁王左臂一振,铁掌贴剑而出,挟一剑之势拍向江循右肋。江循左掌却是缩指成拳,反手应了一拳,拳掌相交,两人真气悍然交激,终于各自退了两步。随即宁王再出一剑,江循仗剑相应,两人轻功各有千秋,超凡脱俗,进退之间方寸有天地,身影如烟随风,几乎已纠缠到了一处。
宁王风雪残剑变幻莫测,掌法更如奇峰迭出,极尽精妙变化之绝伦。江循却是将缺玉剑法一招一式默守成规似的递出去,拳出亦是简而又简,没有半分繁杂。但大拙之中有大巧,他招数虽简,但宁王无论如何变化,千变万化得剑光掌影遇上那拙意尽现的拳剑交替,却始如潮拍崖,难撼分毫。
剑气纵横,将脚下的冬草迫得以落脚之处为中心向四周尽皆倒伏,两人衣襟鬓发亦在夜风中飘散飞舞,恍若仙人。但这说不出的悠然自在中却暗流汹涌,两人两剑盘旋进退,剑刃未至,剑风已然砭肌刺骨,若有武功不济之人置身他们三尺之内,只怕立时便会吐血倒地。
宁王目光冷定,尽展风雪残剑的精妙绝伦,风雪两种剑意交互为用,浑若天成,丝毫不见半分匠气。其中更兼左掌诡谲多变的伺机而动,虽然尚未占据胜局,神情却比先前更为从容自若。
江循已将一十九招缺玉剑法使到了第十五招,攻守随意,拳招亦是极短极简,一拳击出,便将宁王飘忽得手掌挡回。他剑来拳往,看似不落下风,但心底却是暗暗叫苦。他旧伤未愈,先前震动内息,在宁王连绵不绝的剑掌之下始终来不及换上一口长气,越是运功,胸中越是灼热难耐,额头也开始有汗水流下。但他性子坚毅,虽身处劣势,剑法却仍是笃定沉稳,目光也凝定如前,不见半分忧惧之色。
激斗之中,宁王双袖一敛,身躯突然由动转静,身不动肩不摇,没有半分迟滞地将一招“楼船夜雪”点了出来。剑光点点,如南国冬夜飞落的雪沫,未及瞧清,便融成一片茫茫雾气,冷淡而凄美。江循应的一招“大漠孤烟”却是一番塞北苦寒的粗犷之气,剑影重重,如同一柱狼烟擎天而起,将宁王雪雾般的剑光一一掩住。双剑乍合乍分,宁王却不变招,竟是将这只有半招的碎雪剑一使到底,擦着江循剑刃撞向他前胸!
宁王这剑出其不意,江循亦是微微一怔,偏在这时他胸中压抑得内劲突地一滞,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让他错过了招架时机,只得翻剑缩腕,纵身向后退避。
宁王双目一沉,曲臂抖剑,终于将半招“铁马秋风”姗姗使出。虽只是半招剑法,但其中凛冽剑意却犹胜,由江南夜雪变招大漠铁马,难免有些许微暇,却更显剑气峥嵘!
江循避无可避,索性扬剑而起,应了一招“长河落日”。刚猛豪犷本是“缺玉剑法”之长,但江循身在飘退之中,反手出剑难免会有几分束手束脚,他剑招尚未使全,便迎面撞上宁王冰冷凌厉的长剑,剑光登时一黯,宁王的手掌便在此时从交错的剑光中奇快无比地绕出来,势挟风雷,重重向江循心口拍到!
江循剑眉一跳,宁王这一掌来的突兀之极,两人剑气纠缠激荡、急如雨幕,但他这一掌竟能从重重剑影中悍然穿过,当真是险极,更妙极!
措手不及的江循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抖臂甩剑,平削宁王左肩,同时将一身轻功施展到极致,身子向旁边急晃。宁王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晃,右手长剑一转,倏地从左肋下翻起,登时将江循仓促贴来的一剑挡开,左掌便在这时猛然向前一探,江循只来得及闪了一闪,便给这一掌重重拍中左肩!
宁王这一掌取势险奇,自然难尽全力,但他掌上蕴着雁荡派的独门内功风雪劲,绝非寻常招数可比。江循被他这一掌迫得踉跄退了两步,只觉右肩痛彻骨髓,更有一股彻骨寒意透肩而下,右臂一阵酸软,长剑差点脱手而落!
宁王虽一掌打偏,嘴角却是划过一抹冷冰冰的笑意,身子一晃,骤然抢到江循身右,手臂抖如叠浪,剑随臂振,将一招“嵩岳雪涛”使得汪洋自恣、气象万千,将江循浑身上下尽数笼罩。
江循此刻已尽处下风,但他仍是不露丝毫怯意,趁宁王出剑之时将焚阳真气游走周身,右臂的寒气顿时一敛,他手中的剑已抬了起来,剑出如三月春风抚过,飞絮满天。
缺玉剑法第十八剑,日月飞花。
当日在宁王府中,危急关头他曾出过这一剑,那时他修为不够,剑招尚有几分勉强。此番武功大尽,剑意圆润自如,已无半点滞涩。连绵剑影当真如幕春飞絮,犹可遮天蔽日,将宁王重涛叠浪一样的剑光尽数掩住。
宁王长剑一横,半招碎雪剑之后却仍是半招“残秋冷雪”,但这一剑繁中见简,清峻凄怆,犹如一道长虹从纷乱剑光中激射而出,比惊风剑更显凌厉无匹!
江循扬眉挺身,不退反进,他却不换招,仍是一剑“日月飞花”,身躯挟裹在漫天飞絮中迎着宁王那锋芒毕露的一剑决然而去。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凝剑不动。宁王左袖右襟同时碎裂飘落,江循左肩却炸开一朵刺眼的血花。
宁王转身,冷眼望着肩头鲜血淋漓,神情却仍然沉稳如初的少年,眼芒不见冷暖,深沉如夜。
江循中了宁王一剑一掌,风雪残劲接连透体而入,虽然焚阳真气阳刚淳厚,还是顿觉冷意彻骨,身子忍不住的微微发颤。他知道风雪劲的厉害,神情冷定,暗中催动焚阳决化解体内寒意。他内功已趋化境,护体真气散布全身,一身衣襟须发在夜风中纹丝不动。这时凝神运功,化解寒气,流转周身的真气难免出现些许纰漏。一阵清冷夜风拂过,他一缕垂落的发丝忽然随风轻扬了起来。
宁王目光如炬,将少年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中。就在江循头发飘起的一瞬,他人已经一步迈出,纵身掠到江循身前。他却不出剑,只将长剑缩在身后,只以左掌分袖拍出,掌风刚劲,触人必伤,显然未留半分余力。
江循握剑的手一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宁王掌势虽然骇人,最可怕的却是他笼在身后的长剑。剑未出鞘,剑意却犹盛,犹如潜龙在渊,越是风平浪静,越见鳞爪峥嵘。江循不敢怠慢,凝神应了一掌,他内劲不纯,登时给宁王霸道的掌力震退了一步,心中更是一沉,他知道,宁王在等,等自己余力使尽,他那一剑才会使出!
可他这时已然尽处下风,宁王藏剑,他也只能跟他比拼掌力,决不能先出剑!只有这样,才有些许胜机!
宁王眸光冷淡咄咄逼人,一掌接着一掌向江循拍出,掌势如江叠浪,非但没有半分衰减,反而气象森罗,掌力越来越强。江循将焚阳真气提到十重,奋力翻掌抵挡,双掌每一相交,他便给震退一步,脸色也越发难看。撑到第七掌上,江循身子一颤,竟是踉跄着连退三步!身子尚未站稳,他脸色一白,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左肩伤处受两人交击的内劲震动,更是血流不止,痛入骨髓。
宁王嘴角忽然绽开一抹冷酷的笑意,眼前的少年已经穷途末路,只要他拔剑一击,便能将他一剑击杀!心念一动,他人已经抢到江循身前,藏在身后的长剑终于施出,凝眉沉眸,抬手对江循出了一剑。
没有激若狂风,没有散若飞雪,一剑递出,风平浪静。
宁王竟没使“风雪残剑”。
可江循脸色却变了。风雪残剑变幻莫测,时刻都在变中,宁王这一剑却是直来直去,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寸缕剑风,如同初涉江湖的少年毛手毛脚得挥出的一剑,瞧来没有半点威势。
江循却绝不会轻视这一剑,武功到了如此地步,才瞧的出宁王这一剑是何等气象万千!他这一剑无声无息,却将风雪之意尽数化入其中,风雪两剑相融相激,将剑意无穷无尽的变全都蕴在剑招平平无奇的不变之中,大音希声,方寸天地,似已穷尽世间剑意!
江循知道,便是自己没有受伤,也没有把握能接下这一剑!可他却没有丝毫退缩,虎目沉凝,浑身衣襟因为真气急聚而起伏飞舞,手中长剑终于反手挥出,奋起十成内力,长剑不躲不避地迎上宁王锋芒不露的一剑,竟然还是一招日月飞花!
江循剑一抬起,宁王这一剑已经平平点到,沉稳剑锋不急不缓地撞入日月飞花的重重剑影中。双剑一交,宁王剑随臂动,一触到四散纷飞的剑影,犹如大水冲沙、利刀破竹,将满天飞花易如反掌地尽数破去,剑尖仍是直指江循胸口!
江循双目一沉,咬牙震剑,瞬息之间对着宁王换了“猎火苍茫”、“雪拥蓝关”、“玉垒浮云”三招。他此刻已是身陷险境局势危急,可他出的这三剑却都是先前使过的剑招,缺玉剑法第十九招竟仍是藏而不露!
宁王眉梢微扬,眸光冷冷。这三剑他既然已经见过,心中便有了些许分寸。他却并不变招,仍是一剑漠然而去。
朱宸濠自负雁荡派不世之才,手眼武功亦是当世绝顶,素来不齿于师古不化。自他而立之年将风雪残剑修成之后,始终在苦心孤诣得寻求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但武功一道,如同攀山而上,天道更如绝峰之顶,无路可攀。以他绝世之才,穷十年之功,便也只悟出一剑。比剑融风雪剑意于一炉,只有一招,却比变幻莫测到极致的风雪残剑更为艰难深涩,一剑使出,即使内力深厚如朱宸濠也觉胸中阵阵空荡。但他眼中的冷意却更甚,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接住这一剑!他自己都不能!
江循这三招或雄浑或苍劲或缥缈,剑意却连绵不觉,没有丝毫匠气,几已使尽了他平生之力。但他连绵得剑招犹如烈火灼烧下的枯叶,一触到宁王剑身,登时灰飞烟灭,他剑招连变三变,宁王长剑竟没有丝毫停滞,剑上力道反而匪夷所思地越来越重,他第三招“玉垒浮云”使完,宁王剑剑已离他胸口不足一尺!
江循皱眉更紧,目光更沉,忽然错步后掠,身躯飘退的同时长剑不收反进,居然又是一招“日月飞花”!
双剑再交,江循长剑挽出的点点剑花不散反聚,剑影交错,绕着宁王长剑翻飞急转。宁王始终不急不缓的长剑终于微微一滞,但也只有一瞬,他冷哼一声,剑身骤然发出一阵戕然铮鸣,剑随身动,势不可当地戳到了江循胸前!
江循连出四剑,实已倾尽全力,宁王这一剑就在他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悍然袭来,剑意已攀到巅峰!
面对迫到胸前三寸,再也无力抵挡得冰冷剑锋,江循眼眸一黯,心中竟没有丝毫恐惧,只是微微有些不甘,他终究没有使出最后一招缺玉剑法,答应带阿雪去瞧瞧塞外大漠,可惜也没有机会了……
“不要!”一声惊呼忽然在江循耳边响起,一抹剑光就在这凄楚无助得惊呼声中在宁王身后绽出。剑光如少女的声音那样柔弱无力,其中没有丝毫凌厉内劲,面对朱宸濠这样的绝顶高手,只怕连他的身子都未必能触到他的身子,可宁王从容不迫得剑势却骤然一凝。
宁王与江循激斗良久,两人身影进退变换,无意之中却绕到了乱雪身边。乱雪阵痛不止,抱着肚子坐倒在地,连起身都很艰难了,江循和朱宸濠绕到她身边时,她刚刚熬过一阵剧烈的阵痛,她吃力娇喘着撑着沉重难受得大肚子抬起头,正看到宁王痛下杀手,江循束手待毙!
江循与宁王生死相搏,乱雪心中委实难过痛苦到了极点,无论他们哪一个不敌身死,她都绝不愿看到,可她偏偏没有任何办法!腹中胎儿的临盆之痛,比起她心中柔肠寸断的痛楚,反而有些不足道了。她心中始终抱着一线近乎绝望的希望,幻想他们都不会有事,可她终究是看到了这一幕!
在那一刹那,乱雪心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可以看着江循死,不可以!她下意识的出了一剑,明知道微不足道,也没有使半分内力,只是用尽力气出了一剑。这只是她下意识的动作,若是换做宁王遇险,她也一样会出剑相救的,虽然那么无力,却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宁王与江循交手,虽已占尽上风,却仍不肯有半分大意。以他武功之高,心识展开,身周十余丈内得一柱一石、风吹草动都绝逃不过他的感应。但他此时倾力激战江循这等劲敌,全部心神自然都凝在江循身上,对始终没有出手的乱雪便有了一丝疏忽。她剑一举起,对霎时便惊觉的宁王来说犹如一道平地惊雷,他虽然听风辨形右足反点,没有回身便已将乱雪这一剑踢偏,但应变再快,心神也不禁微微一分,那势不可当得无名剑招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江循既知胜算渺茫,在千钧一发之间仍是将缺玉剑法第十九剑隐忍不发,宁肯就此一败涂地,也要争那一分胜机!
直到最后那一刻,江循虽然败相尽露,命在须臾,但却心底始终守着如箭在弦蓄势待发得剑意,宁王那一瞬得分神对他来说便如同暗夜中划过得一道惊闪!
江循虎目怒张,长啸声中急退得身子一顿一转,将宁王微滞得长剑擦身避过,手中长剑毅然翻转而起,迎着宁王迫近得身躯逆击而上。他刹那之间已将焚阳真气催到极限,长剑震颤中响起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日月飞花”尚未消散得剑影之中猛然亮起一道冷冽肃杀得剑光,挟玉石俱焚之势向宁王决然而去,飞花尽黯。一剑出手,再无后招。缺玉剑法第十九剑,“天地清霜”!
“日月飞花”,“天地清霜”这两剑为缺玉剑法两大绝招,化自北宋曾文定公的七绝“咏柳”,取其激浊扬清,浩然正气之意。最后一剑“天地清霜”将缺玉剑法守拙藏锋大巧不工得剑意发挥到了极致,剑出无声,没有撩动一粒尘、一缕发,但冬夜中呜咽的风声却骤然一凝,天地间有一瞬寂静无声。
江循武功大成以后,还是第一次使出这一剑,此招以后,再无半分余力,置之死地求后生,一剑决生死!
宁王双瞳陡缩,面色剧变,陡然发出一声沉雄怒啸,身躯在疾进中倏地停了一停,本已绕在江循身后得长剑在这一啸中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两人之间。偏在这时,一股诡异无比得阴寒之气忽然从他丹田中腾起,骤然向他经脉之中蔓延而去,所过之处真气竟然如冰消雪融般被寒气化去!宁王悚然一惊,是玲珑!他盛怒之下以雷霆手段击杀玲珑,却还是中了她临死之时发出的毒!这毒无形无相,他将大半心神都放在江循身上,竟然毫无察觉,直到他激战之中内力损耗过剧时才悍然发作!骤遭剧变,宁王瞠目怒喝,须发戟张,一身玄功在须臾之间已经狂飙急转了几个周天,竟在一泻千里之后重新将真气运转到极限,奋力将急速蔓延得剧毒压住,手中长剑在迅如星落得回转中难以抑制地嗡鸣颤动,风雪剑意绕剑流转,挟着一代宗师绝世之势寸步不让地与江循狭路相迎!
双剑相交,剑光如风舞碎雪般轰然迸散,两道身影已在琼花碎玉般得凛冽剑光中交错而过,在丈许之外相背而立。
他们出手太快,眨眼工夫交手十余招,停了一停,一阵密集得几乎凝成一声的金铁交击声才无比刺耳地在几乎凝固得寂静中传到乱雪耳中,她的剑被宁王踢得脱手而飞,因为内气受震而有些苍白的俏脸不由得又白了几分,美目带着几分惶急与忧惧望着他们纹丝不动得身影。
宁王身子一晃,突然转到乱雪身前,右掌一探,猛地钳住乱雪白皙纤柔的玉颈,把她娇弱轻盈的身子擎起,左掌高抬,举手便要对着她的额头拍落!
“阿雪!”江循惊呼,恨不能立刻过去援手,可他才一转身,身子就是一晃,脸上涌起一片异样赤红,一口鲜血更是无可抑制地喷出来!
先前擦身而过地一刹那,两人剑气纵横,宁王铁掌却猛然从重重剑影中穿过,重重在他右胸按了一掌。宁王掌力何等霸道,江循护体真气损耗怠尽,给他掌力透体而入,不知震断了几根肋骨,脏腑受震更重,实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他身子一颤,几口热血更是接连吐出,双颊尽赤,身子突突发颤,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乱雪被宁王铁石一样冷硬得大手钳住玉颈,苍白的小脸上涌起一抹难过得晕红,她艰难地透过一口气,可她却没有挣扎反抗,只是双手紧紧捂住胎动明显的大肚子,美目也轻轻闭上,竟是任凭宁王处置!面对宁王,她早已习惯了顺从。
宁王手掌只要随手拍下,毫无反抗之力的乱雪立时就要香消玉殒,可他这一掌却始终没有落下。沉了一沉,他的手臂忽然缓缓垂了下去。
乱雪脚尖触到地面,美眸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望着宁王铁青的面孔。宁王的目光始终凝在乱雪清瘦娇柔的俏脸上,久久不语,忽然低头望了望她高高隆起得肚子,再望向她时眼中似乎隐隐露出一抹柔色与颓然,他蓦然长叹一声:“罢了!”右掌一收,乱雪得身子失去钳制,抱着大肚子缓缓跌坐在地,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粉嫩玉颈上浮现一片浅紫印痕,浑圆高挺得肚子随着喘息起伏活动着。
宁王转身望向江循,身子仍然挺拔坚定,动作却微微有些僵硬,脸色更是已经惨白一片。
一缕细细得血线从他胸口缓缓渗出,霎时间将胸前衣襟染红,宁王却恍若未觉,只是沉眸望着面前用长剑支撑身子的江循,沉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乱雪那一剑虽然没有伤到宁王,却将他的心神分散了一刹那,他应变再快,终还是慢了一瞬。两人转瞬之间交换了十数招攻防,朱宸濠虽然一掌击伤江循,胸口却给少年长剑透胸而过。他武功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一剑透心,内力再高十倍,也已是无力回天!
江循胸中痛如刀绞,额头冷汗滚滚而落。他勉力运功压下涌上喉头的热血,有些艰难地摇摇头,缓缓道:“是我输了,若非你……”
“此战你我都已尽力,生死有命,”宁王却忽然打断他,容色惨淡,目光黯沉,语声苍凉而慨然,“只可惜本王一生功业,就此付之东流,当真是造化弄人。”江循望着宁王挺立如山的身影,默然无语,神情中没有丝毫喜色,若非宁王最后关头那霎那分神,此刻不敌将死之人必定会是他。
“带阿雪走吧,好好照顾她。”宁王忽然道,声音喑哑,目光却有些异样的变化。江循神色一正,缓缓点点头,认真地道:“我会的。”宁王不再说话,凌乱的襟发在风中瑟瑟零落。
漫漫长夜似乎已经到了尽头。
一抹淡淡的晨曦忽然划破沉沉的天际。
朱宸濠就在这初冬柔和而冷清的晨光中无限沉醉地向南望着一马平川的田原与连绵起伏的群山,目光似乎没有尽头,却终于还是无声地收回,他忽然摇头一笑,却只是轻轻叹了声:“这大明的万里江山,还没有看够啊……”轻叹声有落寞,有慨叹,也有释然,随即便淡了,散了,终归还是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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